知识开放时代下大学的变革与未来
随着知识开放时代的到来，大学作为知识创造与传播的传统中心地位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变革。在这一背景下，北京大学未来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原北京大学校长林建华在《知识开放时代的高等教育》的演讲中，深刻剖析了大学在知识垄断地位逐渐丧失后，应如何重新定位其使命与价值，以适应新时代的要求。他提出，大学需从以知识为中心的传统模式，转变为以人的成长为中心，从而在未来的教育格局中继续发挥其不可替代的作用。
今天讲的题目是《知识开放时代的高等教育》，我可能比较希望大家关注一下我们这个时代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特别是人类的知识活动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发生了这些变化之后，我们的教育，学校的各类活动，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方式。
01
问题
首先看教育的社会环境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些变化是表面的，还是说我们要深入到高等教育的基本理念或者使命、目标，来对这些问题做一些反思？
今天的高等教育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比如，过去我们是小规模的、精英的，精心挑选学生，现在的高等教育已经普及了，学校很多，并且学校的规模也都比较大。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以及社会对高等教育需求的增强，不管是政府还是社会、公众，他们对教育的需求越来越多元化。
我在教育领域已经40年了，今天社会对教育的关注要远远超出过去。过去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上北大和上一个地方大学，大家不会觉得有非常大的差别，现在就完全不同。大家对教育的关注非常非常强烈，也提出很多批评，甚至是责难。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包括大家都知道，现在大学的公信力在下降，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下降？学生也在改变，他们获取知识的渠道增多了，但是总感觉到现在的学生依赖性变强了，独立性变差了。
另外，国家（对大学）给钱多了，更加重视了，这也就意味着它必然要管得更多一些，那么这对大学的独立性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还有一个普遍的现象，一方面我有很多学生找不到工作，另一方面很多企业找不到合适的员工，这个矛盾怎么去解决？
当然，我也不可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找到根据，我实际上是希望大家思考，今天我们面临着什么样的教育形势?应该如何去考虑一些比较基本的问题？
02
大学已经失去了对人类知识的垄断
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前，大学实际上对人类的知识有一种垄断地位。人类的知识活动主要包括知识的创造、应用、传播和保存。除了知识的应用，过去这些年，大学垄断了知识的创造、传播和保存，同时，大学教育被社会精英所垄断。我记得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接待过不少外地的同学、年轻的老师到北京查资料，当时查一个东西，要到北京、上海这些中心城市才能查到，而现在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查到。
知识的传播、保存，主要是受技术力量的推动。手抄本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得到和接触到知识，印刷术出现之后，知识开始普及，但是文本比较全的还是大学的图书馆，数字技术起来以后，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获得你自己的知识。
对知识的长期垄断，使大学具有了知识权威的天然地位。不过大学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知识创造中心，我们所说的科学革命当时的重要成就，其实都发生在学校之外，19世纪初之后，大学把顶尖的学者都集中在自己周围，人类知识的创造才主要发生在大学了。
大学在新思想、前沿科学和未来技术这些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知识的应用一直是在大学之外，知识创造与知识应用的分离，是过去的一种长期状态，而这个状态在今天正在发生变化，这是我们应该关注的。
（推动这个变化的）主要力量，还是数字和信息技术带来了知识传播与保持的革命。知识已经不仅仅存在于大学中，企业和社会组织都参与到知识的传播、创造中。另外就是市场的力量，企业成为技术创新的主体，它必须保持技术领先，才能在市场中保持主
导。大学里出现了更多应用导向的基础研究，并且有相当一部分比较先进的企业，也在积极开展应用基础研究。
所以现在可以看到，知识的创造和知识的应用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了。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到知识的整理、创造过程中去，比如草根的力量，大英百科和维基百科，维基百科现在
有两亿多条（信息），大英百科集中了这么多人几百年做出来的成果，包括现在的ChatGPT，对未来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
03
由以知识为中心转变为以人的成长为中心
在知识开放时代，大学面对的整个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我们的教育理念，其实都是在知识垄断时代所形成的，大学并不需要借助社会任何东西就可以完成使命，完成所有任务。到了知识开放时代，还会这样吗？大学的存在可以独立于社会吗？以及，高等教育对社会的依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吗？
很多人提出了看法，比如凯文·凯里的《大学的终结》，他认为，在知识开放时代，知识的传播和创造不再被大学垄断了，还是否需要大学，这是一个很根本的问题。并且他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学如果单纯地传授专业知识，显然已经不合适了，大学可能最后成了发文凭的一个法定机构，所以大家才必须来到大学。当然，这是比较悲观的一些人的看法。这其实提出了一个问题，大学是否具有不可替代性，也就是大学会不会被其他社会机构所替代？如果是可替代的，大学可能将来慢慢就会消失了。
对这个问题，我们要追溯一下大学的历史，即为什么会出现大学。大学的成立，当然首先有对真理、知识的追求，但是还有一个非常直接的目的，就是保护教师、学生的生命安全、生活安全，以及教学自由和学习自由。因为早期中世纪社会的法治体系并不完
善，教师和学生受到了社会上还有当地居民的很多骚扰。
所以大学的存在，是建立起一种人为设计的、仅仅有非常简单的社会关系的环境，只有师生关系、学生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没有社会中的尔虞我诈，老师的理想就是培养出比他强的学生。这种环境使得学生可以在其中不受干扰地去自由探索和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年轻人可以犯错误，犯了错误老师可以想办法纠正你，从而不断让这个人成长起
来。所以我觉得，在保护、哺育人的成长这个意义上，大学是不可替代的。
面对未来趋势，大学要做出调整。但这些调整是形式上的，还是要进行理念上的根本变革？
大学是人生发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当学生走入社会，他需要是一个成熟独立的人。这是大学和中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大学的出口是一个成熟的人。但是我们过去并不关注人的这种成长和成熟，我们更关注知识的传递。
那我们是要让一个并不成熟的学生到社会上接受磨练，还是我们要提供给他一个更快更好的成长环境？这可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大学的变化。
在知识垄断阶段，只要具备了专业知识，就可以在社会上畅通无阻，社会上越是没有知识，你学了知识就越有用。大学不用关注人的成长，只要有知识就会得到社会尊重。知识是分离的，我们在学校里学习知识，然后在社会中去应用，去不断成长，人的成长也是分离的，在学校中学习，在社会中成长。
而在今天，这种状态已经结束了，在知识开放时代，仅有专业知识不能“打遍天下”了。因为知识在变，所以主动学习能力、不断地完善自己的能力非常重要；社会在变，所以创造性的思维和行动就变得更加重要；人的生活、生存条件在变，也需要我们把学生培养得更加独立、坚定、坚韧，并且要有一颗善良的心。
总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教育不仅仅在于知识了，而在于人的成长。
我们可以看一些成功的要素。
比如以色列的教育。我曾经接待过一些以色列学校的校长，我有一次和特拉维夫大学校长聊天，我问他，为什么以色列的教育这么成功？他说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国际环境，以色列整个的生存环境很恶劣，周边都是敌对国家，所以他们的警惕性和竞争意识非常非常强烈，它不能输，一输生存就会出问题；第二是从宗教和历史传统上，他们比较崇尚质疑和挑战的文化，这是以色列人从小就养成的；第三是所有人在上大学之前都要服兵役，男性是3年，女性是2年，所以在以色列教书是挺难的，因为这些学生的年龄都比较大，并且有一些学生指挥过战争，当过军官，他们非常独立，教这些学生就非常具有挑战性。
看看我们国家的历史，其实是有一些类似的经历。比如西南联大，在非常艰苦的环境中，教学条件非常差，但是做出的成就非常大，培养的人相当出色。我的导师就是西南联大的毕业生，他是河南人，他就跟我讲，在战争期间他被西南联大录取了，当时交通都是不通的，他就能坐车就坐车，能坐船就坐船，没有船、没有车就走路，大概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河南到了昆明。那时候的人所受的磨练，其实是给予了他们一种对于学习的动力和信心。这种精神对西南联大的人才成长非常重要。
再比如恢复高考以后的77级和78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的条件是很差的。我所在的化学系，基本上没有科研的能力，我们当时学仪器分析这门课都是纸上谈兵，讲了半天，但是没有实物，没有动手的条件。但是77级和78级还是培养出了一批人，他们的经历以及当时这种比较自由的探讨环境对他们的成长非常重要。
我想说的是，实际的生活对人的教育是会有很大的影响的。
前些日子北大一个小女孩当兵当了两年，当的是特种兵，参过加防海盗巡逻的行动，回来以后我跟她聊天，就发现当过兵后，她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就会完全不一样。包括gapyear和就业前的实习等等，教育不止包括知识，人的经历也有很重要的影响。
在知识垄断时代，我们其实也在考虑人的成长，比如博雅教育，不仅关注专业的知识，还关注人类的情怀和价值取向、自主能力等等，但那些做法都是处在精英教育的阶段，针对少数人做博雅教育。
今天，教育已经普及了，面对众多的学生，我们应该怎么去做？在教育普及阶段，我们所受的社会诉求的压力非常大，诉求非常多元而且非常强烈，就使得学校经常屈服于外界，把外界的诉求当作教育的内在目标。这里头就会有一些问题。一方面，诉求是千差万别的，国家、社会、公众、家长、学生，他们都会有自己的要求，有的说，某一个产业不行了，我们要培养产业的人，家长则希望学生有更好的前景。当然，教育的一个责任就是要设法去满足这些诉求，不然你的生存就会受到影响。但是如果把外在的这些诉求当成你自己的目标的话，就会导致教育自身发生异化。
比如以高考好的成绩为目标的话，那就必须走应试教育；以职业为唯一目标的话，培养的必然就是一个工具主义者；还有现在的双一流，如果把这些指标当成大学目标的话，整体的学科建设、学校发展，必然是异化的，不会有长远的发展，只能是短期的。
教育的目的只能存在于教育过程本身，我们坚守的目标只能是教育本身的目标。
我们现在的确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外在压力、外在诉求，但是大学一定要坚守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要找清楚。我觉得，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大学毕业出来的人，应该是一个自立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所以大学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学生的成长和成熟。
现在的教育应该从以知识为中心，向以人的成长为中心来转变。
对这个大家说得都很多，但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会，那就是落实下来是非常非常难的。怎么样能够真正以人的成长为中心？要克服很多观念上的束缚，比如以知识为中心的传统观念，仍然沉溺于“垄断知识”的幻觉之中。
还有，教师对专业是忠诚的，他的第一诉求一定是学术的发展，第二位可能才忠诚于学校的教育目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矛盾。老师们花了很多功夫在教学改革上，那他的学术发展怎么去考虑，怎么把两者很好地平衡并结合在一起？如果不认识到这一点，整个过程可能就会发生扭曲。
另外在普及化阶段，传授知识是大学最倾向于选择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效率比较高，现在有几万学生，只有一两千老师，最好的办法就是讲课，讲完课考完试，教育就结束了，至于学生怎么成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所以以人的成长为中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
04
实践的力量
那么，通识教育的概念是什么？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结合的途径到底是什么？我想说的是，实际的生活与工作，是通识教育的有效途径与补充。
通识教育现在喊得很多，但在观念上有很多混乱的地方。首先，通识教育并不是通才教育，通才教育是要在各个学科都掌握比较坚实的基础，而通识教育做不到这一点。它也不是素质教育，不是给学生开一些课，让学生去拓展一下兴趣、素养和视野。
通识教育是学生与经典文本的一种平等的对话，是要通过阅读一些传统经典，体会这些哲人们对人生、对社会、对整个世界的看法，通过辨析和争论，使学生能对“何以为人”这个问题有深入的追问和思考。
通识教育课，我觉得第一要让学生懂得自己，这是他成长的一个必备前提，要对何以为人有理解，要能找到自己内在的潜力方向，把它们释放出来；第二要懂得社会，要懂得一个社会人的责任担当，懂得自己的人生以及和其他人的相处等等；第三要懂国家，懂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意义和责任在什么地方；第四要懂世界，懂对人类共同利益的承担。
通识教育是对工具主义的批判与修正，在这个意义上讲，它和现在的工程教育改革做实践、做项目是异曲同工的，我们之所以做项目、做实践，是要设法使学生实现对个人、对社会和对团队的认知。所以通识教育不应该是精英教育的专利，在普及化阶段，每个人都应该接受一定程度的通识教育。另外，读经典文本固然重要，但它一定不会是唯一的方式，现阶段面对知识开放，面对高等教育的普及，我们要找到新的方式来做通识教育。只要能对人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价值判断等的成长成熟有贡献，我觉得都是和通识教育相关的，或者是重要的补充。
另外我想谈，实践是一种重要的通识教育，特别是在高等教育普及化阶段，在实际生活中的历练和反思，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我举一些例子，也是我当时在重庆大学做校长的时候做的一些事儿。2013年重大和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成立了一个辛辛那提COOP学院，学制是五年制，中间的三年，每年有三个学期，一个学期到学校学习，一个学期到企业去工作，交替进行。北美有很多学校也在做这个。像滑铁卢大学就因为做了COOP，发展非常迅速，而且对周边园区的建
设，对科技产业的发展都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它也是最受美国硅谷欢迎的学校之一。
我前几年到重大和学生认真谈了几次，感受还是很深的，这些学生和完全待在大学里的学生非常不一样，有的学生是待了好几个不同的企业，有的是在一个企业待了很长时
间，一些学生甚至对用信息技术改造企业工艺做了很多贡献，还有一些原来是学工的，到了企业之后改变了方向，选择了做管理。还有学生讲的是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有一个在北京实习的学生就告诉我，他感受最深的是第一次独立地生活，早上骑着自行车，顶着北风，心里头感到很孤独很凄凉，这些经历对学生的成长都非常重要。
这些学生充满了自信，他跟你交谈起来眼睛是发光的，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们到现在做了十年，这些学生中80%读了研究生，有60%是在国外读研究生，都是在美国前五十的大学里。
现在还很难评价未来这些学生到底会怎么样，但是我看到的他们对未来的那种自信的状态还是非常好的。这种教育到底是一种什么教育？我跟他们讨论的时候，我说这可能就
是一种通识教育，除了技能上的提升，我更看重的是它对人的成长所发挥的作用。在现在的大学里，如果仅仅是老师讲完课夹着包就走，这种状态是无法形成的。
当然COOP教育也很不容易，企业要来interview学生，还要“教育”这些企业，告诉他们企业的实习是一种教育，应该怎么去管理你的员工，怎么让这些学生员工真正体会到你的教育。
这是一种成本相对比较低的教育模式。它其实是用了社会资源，把社会当成自己教育的一种补充。并且这些学生出来以后非常受企业欢迎。
大学正处在一个变革阶段，实际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如何开展问题为导向的教育，如何利用社会资源，已经是大学特别是大多数普通型大学必须要走的路。
所以我认为，未来的大学一定要打开边界。一是要打开知识的边界，不能再把老师和学生还限制在传统的专业和学科里，只有通过学科对话，才能拓展学生的视野和创造力。二要打开学习的边界，学习不仅是知识，不仅是课堂。知识有显性的知识和隐性的知
识，显性的知识是可以表达的，可以用文字描述的，还有一种隐性知识，实际上就是人的一种体会体验，一种sense，它几乎是不能教的，但是是能够学习的，就是要通过学生在实际的生活和工作中进行体会才能学习，所以要打开学习的边界，在社会中，在各种场合下，让学生去体会，去从别人身上学习到所需要的知识。三是要打开学校的边界，恐怕我们要充分利用社会资源，才能办好未来的大学，未来的教育。
05
小结
综上所述，林建华教授在《知识开放时代的高等教育》演讲中深刻剖析了大学在知识开放时代所面临的挑战与机遇。他指出，随着知识获取渠道的多样化和社会对高等教育需求的多元化，大学需从传统的知识垄断者转变为人的成长与发展的促进者。大学需重新审视其教育理念与模式，从以知识为中心转变为以人的成长为中心，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创新精神和人格独立。同时，大学需打开知识、学习和学校的边界，充分利用社会资源，成为人才培养、技术创新和终身教育的重要平台。面对未来，大学应坚守教育本真，不断创新教育模式和方法，以适应知识开放时代的新要求，继续发挥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为社会输送更多具有独立思考和创新能力的高素质人才。
注：本文整理自林建华的演讲，略有删减。
